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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坐船?”
涂姝在更衣室欺近尤利娅,从身后挠她的胳肢窝。
ELS女人光着身子,被吓了一跳,然后扭腰“咯咯”笑起来。
“涂,好,你说什么?”
尤利娅的中文咬字算准,努力用平舌,但句子还说得不连贯。她到中国以后一直下苦工学习,涂姝把她当作自己的榜样。
“我说,我们可以一起坐船去XG!”
涂姝一屁股坐在木板凳上,两只脚交叉踢,饶有兴致看别人换衣服。面对尤利娅时,涂姝会流露小女孩的样子。那个从ELS或者WKL来的女人40多岁了,皮肤渐渐粗糙而松弛,她的小腹共有两段深深的疤痕,这让她穿人鱼服要比别人的提腰高,裴青城每次都说不好看。她是涂姝见过性格最善的人,人畜无害,像个姐姐。
“噢,船到XG,吗?”
“嗯!坐船舒服,还能出海。我们可以坐到港澳码头,然后坐公交车去海洋公园。”
ELS女人露出为难的神情。
“可能……不去,我。”
“尤利娅你不能去了?”涂姝身体不摇晃了。
ELS女人披上衣服,点点头,脸上都是歉意。
“是有事吗?”
“有事。我的儿子,有了病。”
“啊,伊凡生病了?不严重吧?”涂姝从凳子上站起来。
尤利娅连连摆手,说病不重。
她想比划着说明情况,但意思复杂的语句对她还太难,她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本子和笔。涂姝走过去拉她坐下,她坐在凳子上弯着身,一半英文,一半中文地写。
涂姝把意思看明白了:尤利娅6岁半的儿子伊凡昨天吃了不好的东西,急性肠胃炎,今天一直在发烧。
涂姝问:“伊凡吃了什么?”
尤利娅在本子上写:棒棒糖。不干净,可能。公园玩,有人给他吃。
涂姝皱眉问:“怎么能这样,是什么人啊!”
尤利娅摇头,表示不知道。她开口说:“男人。”
***
涂姝没说那真可惜,下次有好机会我们再一起去。
涂姝知道没什么好可惜,也不存在什么好机会。她在网上看到XG海洋公园有招水族演员的广告,当即就想去,但她知道去了也是奢想。海洋公园多好啊!她想了许久,还是想找个人同行,于是偷偷邀请尤利娅一起去。尤利娅说好啊,好机会,结果她还是去不成。
涂姝安慰了尤利娅,让她留在家好好照顾伊凡,说完觉得全是废话。涂姝听说尤利娅有过两个孩子,一个很早就死了,她带着小的那个只身来到中国。涂姝原本想说,下班以后我去看看小伊凡,又觉得假,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但事后她觉得没说是好的,她想起有一次和尤利娅在街边小酌了几杯,她说上尤利娅的家坐坐,尤利娅摆手说不。她说她的家小,很小。后来涂姝听人说,尤利娅租的房子里,不时会有男人进出,一天好几个。
涂姝有时会想起自己犯了禁忌,譬如交友。
涂姝也想起章洁告诫她的话,在这里,别问别人的明天。
离开更衣室前,尤利娅仍怀着抱歉,努努脖子问:涂,一个人……什么时候去?
涂姝笑笑说:“明天。”
***
边想边走,快到裴青城办公室的时候,涂姝看见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走得很急,几乎是甩门走的。天气刚刚转凉,那女人穿着宽宽的长衣长裤,戴一顶帽子。虽然是匆匆瞥见,装束也不是她惯常的背心热裤,看不见靓丽的长腿和胸脯,但涂姝不会认不出一个月前辞职不干的卞思洛。
涂姝连忙躲进墙后,心里莫名有种发慌。
等到卞思洛高跟鞋的笃笃声远去,涂姝在墙根杵了良久,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敲了裴青城办公室的门。推门进去后,涂姝又自觉地把门关上。
涂姝请假,说出几天门。
“想去个短途旅行,2天……明天也是星期六。”
涂姝低低头,她看见裴青城稳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来今天没打算动手动脚。
“你慌什么?”
“呃?”
“我这里又不是牢房,你还有假你就请,有几天你请几天,我也不会问你要去哪。”
“嗯……”涂姝感觉松了口气,“2天就够了,我周一上班,谢谢裴老师。”
“到下周场子的水族箱都要扩建,加设备,加鱼,表演暂停,这你都知道。”
涂姝低头说:“嗯……”
“所以你多走几天无所谓,我也不在。明天我去XG买鱼,坐船去,买一大批。”
涂姝心里猛地一阵发凉,感觉颈后的汗毛竖了起来,但不敢吭声。
“想走没这么容易,你哪都去不了。”
涂姝惊愕抬头,看见裴青城坐在阳光不及的座位上,神态模糊而可怖。涂姝僵立不动。她想起裴青城看穿了她,说她是个爱表演的人。这意味着只要他想,就能让她原地不动……
“你哪都去不了——”裴青城向前坐,脸从阴暗里露出来,嘴角带着看戏的笑,“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刚才卞思洛说的。”
***
在水族馆后台,涂姝走得摇摇晃晃,差点和章洁撞上。章洁把她拦下来,问她不是下班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没什么,漏了点东西回来拿。”涂姝站定,笑着摇头。
“是准备带出门的东西吗,明天你还是打算去XG?”
“嗯……”
章洁看涂姝的脸,发现是白的。
“喂,刚才卞思洛回来了。”章洁的声调冷冰冰。
“哦……”涂姝低头点了点,她本想结束对话,但心里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她……回来有事吗?”
“能有什么事,找裴青城闹了一场,裴青城没理她。”章洁停顿了一下,补充说,“你也不用理她。”
涂姝说:“嗯……”
“这一个月她都没有找到工作,想回来,但这种事在裴青城这里没门。”章洁冷冷说着,又瞥了涂姝一眼,“她就是再扯其他事也没用。”
涂姝没说话。
章洁把手插进裤袋,眼睛向斜上方飘开。这是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有个事,想想还是告诉你一声。”
涂姝心里抖了抖,问:“……什么事?”
“上星期弄你的那两个流氓,是卞思洛找的。”
涂姝睁大眼睛。
“我找人查了一下,那两个流氓在拆迁棚混过,有人听他们喝完酒以后骂,说是有个女人托他们办事,办完也没给钱。”
涂姝呆呆站着,感到浑身冰冷。
章洁不自在地抽抽嘴角,但语音温和起来,“你不用怕,已经没事了。那两个是软蛋,装个样子,现在脚都断了。”
涂姝惊慌抬头,然后又木木地点头。
“早点回家吧。”章洁面无表情说,“卞思洛刚才也喊着要找你,我懒得和她废话,说你不在,出国去旅游了。你不用怕她,她干不出什么。”
涂姝问:“她说了什么?”
“她就是叫得凶,说你哪都去不了。”
停顿了一秒,章洁问:“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涂姝摇摇头,说:“不用。”
***
支走章洁以后,涂姝急急走进后台的演员休息室,她看到自己的储物柜有被人撬开的痕迹。
有个跳完丛林舞的女演员坐在一角卸妆,涂姝问她卞思洛是不是来过。
“好像是吧,我进来时看见她出去。”
女演员说话冷冰冰,这里的人相互说话大多冷冰冰。
涂姝打开储物柜,查找了一下。她在储物柜里放着一盒进口减肥YAO,里面有5瓶,现在有一瓶开过封的不见了。
涂姝离开水族馆,走出商城,太阳又已西沉。
她在想卞思洛偷走她的东西是要干什么。走着走着,她就奔跑起来。
裴青城从来不理会TY之间的争争斗斗,他反而喜欢看。卞思洛跑到裴青城办公室发狠说:她哪都去不了——涂姝想卞思洛会做的事是报J。
哪怕没有证据,她也会弄些无中生有的证据,涂姝知道卞思洛会这么做。
而YAO瓶上有她的指纹。她会哪都去不了。
涂姝发慌地奔跑。
她一口气跑到卞思洛住的地方。水族馆的演职人员都住在靠近的一片,涂姝租的房子也在附近,但卞思洛租的是小区房,一房一厅,租金是涂姝的三倍。卞思洛还是美人鱼主演的时候,工资是作为替补的涂姝的三倍。
房子里没人。
涂姝跑出小区,突然想起小区旁边就有个PCS,她又向那边跑过去。跑着跑着,她不由得放慢脚步,犹豫之间,她望见卞思洛从PCS正门走了进去。
涂姝觉得腿脚发软,一路奔跑的疲惫涌上来,她几乎就地坐下。
一个男人走到她旁边,探头探脑向前看。
涂姝向对方看去,发现是一个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穿着大裤衩和拖鞋。
男人见涂姝在看他,露出一口黄牙。
“呐,那个女的——”男人向PCS的方向挑下巴,有点兴致勃勃,“原来租我房子的。”
涂姝站直身体,嗫喏问:“她,干嘛了……”
“抓了——”男人哼哼说,“聚众吸D,搞得我的房子乌烟瘴气!”
涂姝一阵失神。她才想起卞思洛刚才走进PCS,身后还跟着两个JC。
男人接着说:“本来就拖了半个月不交租金,赖着不走,原来以为就是个卖货,结果还吸D,这下总算赶走了!”
房东谈兴浓浓,语气很开心,看上去把涂姝当作了小区的住户。
涂姝呆呆问:“你……举报了?”
“哎哎,是别人和我说那个女的有问题——都有人这么说了,我是房东知情不报有责任对不对?”
“别人?”
“附近一个业主,晚上经常出来跑步。”
***
涂姝走开了,她看见房东在派处所门口张望,一会离开。没人以后,涂姝又走回来,徘徊着,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看什么。
后来到了路灯明亮的时候,涂姝看见卞思洛被两个民J带出来,手上带着手铐。涂姝躲到柱子后面,听到民J说:转看守所。
卞思洛没戴帽子了,这时涂姝才发现卞思洛原有的一头乌黑长发已经剪掉不见。可能卖了。剩下的短发在路灯里像深冬的稻草。不过一个月,涂姝发现自己已经几乎认不出卞思洛。她满脸浓妆,眼窝深陷。她还穿着漂亮的高跟鞋,但这时缩着肩膀,佝偻如驼,笃笃地走得艰难。涂姝明白到她为什么要穿长衣长裤,而不再性感如昔。
民J问:“你住哪,有没有人给你带衣服?”
卞思洛口角有稠白的泡沫,迷糊说:“没,没住的地方了……”
涂姝躲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捂住嘴,后来还是恶心干呕起来。
她想起一个月前,自己往卞思洛的茶杯里倒入过量的减肥冲剂,卞思洛在往后的一个小时里上了三次厕所。裴青城让演员们把双腿用绳子绑紧,卞思洛下水没一会就游不动了,水呛进喉咙,在水里抵死挣扎。被人捞起来以后,她的长腿全是横七竖八的淤青。她扯下绳子和胸罩,丢到裴青城脸上。
那以后,涂姝就从替补成为主演,工资高了三倍。
那以后,涂姝仍旧在储物柜里放着减肥YAO,随时准备。她早已想好,如果以后还有一样的竞争,她还会做一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