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了隆隆的雷声，那响动似乎起始于极远的天边，仿佛有凶恶的猛兽驱赶向前，即便天上人间相隔万里，也能感觉到滚滚而来的煞气。

蔡金珍凑到玻璃门前，小心翼翼地向上望去。骑廊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只能勉强看到窄窄的一条天空，灰白色的云雾快速翻腾着从上面飞过，宛如电脑特效中变幻无穷的水墨画一样，让人目不暇接。

有一种灾难片的既视感。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暴雨就“哗啦啦”倾盆而下，那些强劲的雨柱如同凛冽的长鞭，将万物抽得劈啪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将这个世界击得粉碎。它们攻击性十足，听从雷电的号令，齐刷刷地重戳在玻璃门上，虽然被阻拦，滑落时却并无颓势，反而带着恶狠狠的心有不甘。

天和地如同被揉碎了一般，灰压压得混作一团，人行道上涌上来不少水，大有向糖水铺里蔓延的驱使，蔡金珍吓得心惊肉跳，赶紧用收银台旁的几个沙袋塞住门缝，随后就躲回了工人房。

简陋的石棉瓦根本抵挡不了如此猛烈的风雨，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那个陈旧的电扇也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到头上。床是不敢睡了，蔡金珍只好抱着手机，战战兢兢地站在工人房门口，死死盯着房顶，神经紧张得绷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叮铃铃……”正在这时，李福打来了电话。

“金珍啊，我看天气预报，说GZ今晚刮台风，你那没事吧？”女儿的离开，将父亲的心也一并带了过来，他甚至将手机上好几个常用APP的定位都改成了GZ，为的就是能跟金珍的生活同步，“好像还很严重，红色预J呢！”

“爸……”看着眼前风雨飘摇的“新住所”，蔡金珍鼻子一酸，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她咬了咬嘴唇，哽咽道，“我挺好的，没事。”

“你是不是哭了？”李福是个粗人，偏偏在小女儿身上却心细如发，一听声音不对劲儿，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紧张地追问，“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没……没有……”想起在家时的种种好处，蔡金珍愈发难受了，可这是自己选择的路，又能怪得了谁？“没人欺负我。”

“那你哭什么啊？”李福远在千里之外，心急如焚却也无济于事，突然他想到了蔡金花，语气顿时变得有些严厉，“是不是你姐对你不好？还是你姐夫？别着急，爸这就给他们打电话……”

“不是不是不是……”唯恐李福将事情搞得乱七八糟，蔡金珍连声否认，她使劲摸了摸眼角的泪水，“姐姐姐夫都很好，我……我就是想家了……”

“想家……”听到这两个字，李福刚刚升起的怒气一下子落了回去，他又是心疼又是心酸，恨不得立刻飞过去，飞到金珍身边，好好安慰她一番，“傻丫头，才走了半天，怎么就想家了呢？”

以前蔡金珍总嫌李福烦，从小到大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插手，就算是大学填报ZY的时候，他也坚决不同意自己走远，最后只能上了一个离家几十里地的三线城市普通大学。

本科四年，他来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大包小包地带土特产，有时候甚至还有自家刚蒸好的包子，到蔡金珍手上的时候，热气腾腾。

连校门口的保安都知道，这个老头是中文系蔡金珍的父亲，隔三差五就往学校跑，同宿舍的姐妹们沾了不少光，有时候也会开善意的玩笑。

“叔叔，您蒸的包子实在太好吃了，要不来我们学校食堂上班算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想到李福竟然对这件事上了心。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事做，要是能在学校找个工作，不仅能赚钱，还能照顾金珍。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女儿才离开几十里，他这个做父亲的每天就坐立不安了。

恐怕给金珍添麻烦，李福偷偷去找了后勤部门的负责人，顺便还带了几个包子过去，让人家尝尝自己的手艺。

“金珍爸爸，您这包子确实做得不错。”在李福的盛情“邀请”下，负责人只能勉为其难吃了一个，“不过……食堂的师傅煎炒烹炸样样都得行，只会蒸包子是不……”

“我什么菜都会做。”李福没听出来人家是在婉拒，反而觉得希望很大，他右手虚握，左手上下翻飞，模仿颠勺的动作，“绝对不会酒楼里的厨子差。”

“哦……”负责人尴尬地点了点头，毛遂自荐的人见过不少，这种类型的还是头一回遇到，他沉默了片刻，决定临时提高门槛，“那请问您有厨师证吗？”

“在学校食堂做饭还要厨师证？”李福停止了颠勺，一脸狐疑，“我怎么听说只要健康证就行呢？”

“啊……那个……”负责人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有备而来，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才想出了个说辞，“我们学校要求比较高。”

“哦……”李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只有八级木工证，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但在学校食堂这个领域，确实没什么用处。眼看都快六十了，总不能再去考个厨师证吧？再说，他心里清楚自己几斤几两，那两把刷子，离专业厨师还差得远呢！

“实在不好意思。”终于断了这个难缠家长的心思，负责人松了口气，“知道您也是为了孩子，放心，蔡金珍同学在学校肯定吃得好睡得好，绝不会受委屈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福虽然很失望，但表面还得陪着笑脸，“以后金珍还得麻烦老师们多多照顾，对了，这包子您要是喜欢吃，我下回再带过来。”

“不用不用……”负责人被他的热情吓到了，连连摆手。

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来，蔡金珍气坏了，忍不住把李福数落了一顿，嫌他给自己丢人。

李福倒也不生气，就那么笑呵呵地听着。在他眼里，小女儿是可以无限纵容的，只要金珍高兴，想干什么都行。

一想到以前那些点点滴滴，再看眼前的“凄凄惨惨戚戚”，蔡金珍更难受了，原来除了父母，世界上真的没有人会一直惯着你。就算是姐姐姐夫，也不行。

风雨中，骑楼下的糖水铺里，父女俩正在通过电波追忆往昔，相隔几十米的西关大屋中，蔡金花刚刚把美怡哄睡着，精疲力尽的她正想合上眼睛，突然邝家乐突然闯了进来。

“你做咩？（你干嘛？）”恰好外面“咔嚓”响起一声暴雷，闪电迅速滑过，将邝家乐的脸映得惨白，朦胧中蔡金花吓得打了个哆嗦，她迅速捂住美怡的耳朵，心脏砰砰砰直跳，满脸不悦，“吓死我了！明哲睡着没？”

“睡了睡了。”邝家乐小声应道，唯恐吵醒美怡，邝家乐迅速凑到了老婆身边。

蔡金花误以为邝家乐“性趣”来了，眼下她真没心情应付他，于是迅速往旁边躲了躲，满脸J惕：“美怡还冇瞓实呢，你咪乱嚟！（美怡还没睡实呢，你别乱来！）”

“乱嚟乜？（乱来什么？）”邝家乐一愣，视线一对就知道蔡金花误会了，不禁翻了个白眼，撇着嘴不屑一顾道，“你想得美！”

蔡金花脸上一热，轻轻捶了他一拳：“嗰你跑过嚟做咩？（那你跑过来干嘛？）”

“台风太猛了，我担心嗰间工人房顶唔住……（台风太猛了，我担心那间工人房顶不住……）”邝家乐担忧地看了看窗外，“仲系过去睇下。（还是过去看下。）”

听到工人房三个字，蔡金花才猛地想起妹妹还住在那里，她今晚被美怡和明哲折腾得半条命都没了，竟然把一个大活人完全忘记了。

“天啊，你点唔早讲？我呢脑子啊，该唔系提前老人痴呆了吧！（天啊，你怎么不早说？我这脑子啊，该不是提前老年痴呆了吧！）”蔡金花猛地坐起来，正打算过去看看，突然发现手腕还被美怡死死扣住，根本脱不了身，她顿时心急如焚，当下就指挥邝家乐，“快，你快去……”

“你畀阿珍打个电话先。（你先给阿珍打个电话。）”邝家乐把手机递到蔡金花的手上，“呢半夜三更嘅……（这半夜三更的……）”

蔡金花先是一愣，随后立刻明白了邝家乐的意图，没想到他一个粗人，还懂得避嫌，不由打趣道：“几时咁细致？（什么时候这么细致？）”

邝家乐嘿嘿一笑，拧了一把蔡金花腰上的软肉。

邝家乐的预感没错，随着雨势越来越强，工人房那几片简单的石棉瓦果然撑不住了，雨水从缝隙间往屋里钻，淅淅沥沥地全都落在了狭窄的床上。而蔡金珍正可怜兮兮地蜷缩在收银台后面的椅子上，昏昏欲睡。

“你去家里住！”邝家乐将手中的长柄伞递到了蔡金珍的手上，雷雨声大得惊人，他只好提高声音喊着，“认得路吧？”

“姐夫，那你呢？”和李福通完电话后，蔡金珍原本很伤感，没想到姐姐的关切马上就到达，这让她沉入谷底的情绪又回暖了一些，尤其是看到邝家乐冒雨前来，心里不由有些感动，原来自己在GZ也并不是孤苦无依的。

“唔使管我！（不用管我！）”即便披着雨衣，邝家乐浑身上下也湿透了，他粗鲁地抹了一把脸，水珠纷纷扬扬溅得到处都是，“你快点走！”

高门大嗓遮盖了本来的温情和关心，蔡金珍拿不准邝家乐是不是在生气，也不敢多说什么，撑开雨伞，跌跌撞撞地就往西关大屋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