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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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丑婢

华庭分外热闹,喧嚣声不断,沈氏住的正房外栽了一圈寒竹,细杆凤尾,风一动竹叶便发出沙沙声响,将那断断续续荡漾在微风中的琴声掩住。

红蕉猫着腰从竹林里钻了出来,左右张望后趁着没人注意溜去了小厨房。厨房门口支着一炉,炉上文火煮着YAO罐,YAO罐盖子嘟嘟喷着热气,炉前正有一双鬟小婢跽坐,头颅低垂,羽扇轻摇。

YAO香四溢,红蕉眼圈发红。那小婢头也不抬,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何事?”

“樱桃。”红蕉落泪,“我活不了了……花豹不见了……”

“不会不见的,许是躲在哪里你找不见,肚子饿了它自然就会出来了。”花豹是钱静养的一只花狸公猫,打小都是樱桃负责喂食,才两个月大,最是淘气不过。

“可是女郎这会儿要找花豹,樱桃,你帮帮我,我不想被女郎打死……花豹最听你的话。”

樱桃叹了口气,站起身,掸了掸笼裙:“那你在这替我看着YAO炉。”

红蕉点头答应了。

樱桃走了两步,回头道:“把眼泪擦干,这副模样叫主母瞧见了不好。”

红蕉这才醒过神来,抬手拿袖子慌慌张张地抹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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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院外栽种的寒竹林,小径通幽,人走在青石板上显得格外悠闲自在。曹明玕微醉,手里仍拎着一壶酒,一步三踉地钻入这片竹林。外围“曹郎!”的呼唤声不断,他嗤笑只作未闻,拣了个块干净的石头躺倒。

“普天地之与人物,亦何屑于有言哉?”惬意地翻了个身,以手做枕,和衣假寐。

睡意正当朦胧,感觉胸口忽然一重,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半梦半醒间挣扎,有个影子在眼前模糊晃动,他心口随着那份沉重越来越痛,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他终于大叫起来:“别走!阿竹——”

翻身坐起,脑子里一阵混沌,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梦境依稀在脑海里翻腾着。他抬眼望去,居然发现有个白色的背影在摇曳的竹枝中远去。

他一个激灵,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那个影子,一把扣住她的胳膊,狠狠地拽住。

阿竹,你哪都不能去了。哪都不许再去!

裙带翩飞,她回眸,他怔神。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红肿虚浮的脸,丑陋不堪,狰狞不堪,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樱桃漠然相对,凤眸只在他面上扫了一眼,螓首便很快低垂下去。她退后两步,将怀中的小猫抱得紧一些,花豹不适地喵喵叫唤,她却恍若未闻,只是这样低着头不言不语。

有那么一瞬间,曹明玕觉得那种难以描述的熟稔感重新又聚拢起来,只是深嵌他记忆中的少女是个明朗活泼的女郎。

曹明玕哂笑,摇了摇头:“醉了,果然醉了。”

樱桃静默行礼,转身离开。

才刚走了两步,曹明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是何人?”

樱桃背脊僵直,慢慢转过身来,仍是低着头,顺从地回答:“奴婢樱桃。”

“奴……”他又自嘲地摇了摇头,“我是你家郎主宴请的客人,醉酒走迷了路,你且带我回席。”

“是。”樱桃恭顺地在前头领路,他眯着眼在她身后盯着她打量。

那挺直的背脊,那广袖步履的娉婷雅致,实在不像是一个丑奴所具备的。

“你祖籍何处?”

樱桃愣了下,竟有种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茫然,似是思忖良久,她方才低低地说:“郎君说笑了,贱籍之人,何来宗祖可言?”已经卖身为奴,无家无宗,身家性命都已拿捏在主家手里,再谈什么祖宗,岂非可笑?

走了几步,曹明玕酒意已退了大半,此刻听钱氏一小小婢女谈吐居然不俗,不禁来了兴致。

“你可愿随我而去?”

以他的身份,钱氏上赶着巴结都来不及,莫说索要一个面貌丑陋的婢女,便是张口索要钱氏豢养多年的美姬,钱温都不会拒绝,只会求之不得。

樱桃停下脚步,手指着前方的屋脊一角:“郎君往前,左拐便是聚宴的华庭。奴婢身份卑微不能再往,容请告退。”

这是一语双关的婉拒了。

曹明玕眼眸骤亮,嘴角慢慢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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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曹明玕后回来将花豹交给红蕉,熬好YAO送去给飞絮,如此来回一忙碌,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樱桃暗自琢磨着钱温是否会让女儿晚上直接去爬曹明玕的床,但转念一想,这个家内宅到底还有个沈氏在,应该不至于放任钱静如此荒唐行事。

胡乱吃了晚饭,刚和同屋的侍女们一起熄灯就寝,突然门上咚咚直响,砸人的人性子甚急,隔门嚷嚷道:“开门!开门!”

众女面面相觑,唯独樱桃听出这声音是钟媪的,她起身下床,点了油灯,旁边的小婢以为她会去开门,没想到樱桃站在床下,不徐不疾地穿衣整装。门砸得砰砰直响,那小婢没奈何,只得高声回道:“来了!来了……”趿着鞋,披衣前去开门。

门一开,钟媪便带了一干仆妇冲了进来,明火执仗。

“樱桃你个贱婢,还不快快给我滚出来!”

同屋的小婢们吓得呆若木鸡,唯独樱桃不慌不忙。她这通身气度稳重得令人汗颜,钟媪正破口大骂,见了她那样子也不觉一愣,好半天才想起正事,骂道:“小贱人,毁了这张脸还不够,曹家郎君是何等样的人,你这等贱婢居然也妄想攀附?”

钟媪扬手就是一巴掌,樱桃往后一仰,她抡了个空,人险些跌倒。钟媪怒气更盛,身后的人将她扶住,她怒气冲冲地指着樱桃,却发现樱桃肃容冷眸,那修长挺直的身姿气度竟叫她为之一愣。

“你……”

“媪,这里是主母的院子。”樱桃平静地望着她,眼神清淡如烟,“莫吵了主母,有事,等我跟你回去,你再打骂不迟。”

钟媪被她这神态噎住,想发火却发现空有一腔怒气没法发作。这个贱婢,年岁不过十四五,气度却总高雅得叫人瞠目,若不是知道她是卖身钱氏的婢女,便是到外头冒充高门贵女也不由得人不信。

“带她回去!”钟媪下令。

“不用,我自己能走。”她从容踏步,经过钟媪身边时,小声提醒,“媪,莫忘代樱桃与主母辞。”

钟媪怒火更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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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静院子里猫叫声凄厉,隔着窗牗,钱静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摇曳不止,那格外尖利的声音暴露着她此刻的愤怒:“给我抓住它,踩住它的尾巴!别让它跑了——砸死它啊!”

花豹唳啸着,在屋子里乱窜,屋里时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这头正闹腾,钟媪一行人押着樱桃进了院门。钟媪冷道:“畜生不懂事的下场就是如此,主人能养它宠它,也能踩死它!”

花豹濒死的叫声实在太过渗人,院里不少奴仆听得直缩肩膀,更有不少平时喜欢逗花豹玩耍的小婢,忍不住暗暗啜泣,又不敢哭出声,只得拿手捂住嘴默默流泪。

樱桃对钟媪的恫吓充耳未闻。

花豹终于被逮住,最后嗷呜发出一声惨叫后顿时息了声,原本嘈闹的院子骤然安静下来,静谧得近乎诡异。

“媪,那是女郎的猫,宠它也好杀它也好,我想,曹家郎君应该不会为了一只不是自己养的猫跟女郎生气才对。”她说话声音有些喑哑,语调偏低,但因为四周寂静,她的一字一句反而让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钟媪正要出声呵斥她的无礼,不曾想樱桃突然扭过来看向她:“但是,人却不同。”那张瘀青浮肿的脸上皮肤颤了颤,竟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更加显得面目狰狞丑陋。

钟媪没仔细听她说了什么,刹那间只是被那个笑容骇到,一颗心怦怦直跳。下一刻,女郎那间屋子的房门打开,钱静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居高临下的站在台阶之上,怒叱:“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居然……居然胆敢做出这等丑事,你以为我还会容你活着么……”

“若是以前,女郎要杀我辱我,都是一句话的事。但绝非今日!曹家郎君指名要的人,你若杀了,如何与他交代?”

樱桃的话一针见血,正好戳中了钱静最痛处,钱静有苦说不出,只是瞪着她气得浑身发抖。

樱桃仰望钱静,慢慢屈膝稽首:“女郎,奴婢非忘主之人,必不负女郎!”

字字句句说的掷地有声,樱桃的言语不阿谀不奉承,却令人动容,她言辞恳切,叫人不得不信服。

钱静静默无语。

跪伏在她脚下的那个小婢子,明明是那么卑贱的一个人,为何却总能迸发出一种光芒,让人移不开眼。一年多前,她被家君买来送到她院里,因为样貌出众,气度不凡,所以一开始便由沈氏做主,直接顶了水芋的位置做了她的贴身侍婢。然而樱桃服侍她并没有多久,她就开始极度厌恶这个婢子的存在,并不是因为她犯了什么错误,而正是因为她处处行事大方得体,优雅高贵。有时候她觉得,樱桃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她的庸俗不堪,黯淡无奇。

“樱桃……”钱静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直至站到了她的眼前。

“是。”

钱静的眼神迷离,她缓缓蹲下身,伸手抬起樱桃的下颌,仔细端详:“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曹郎留意到你?”她不信,就凭这样一副容貌,居然能让丰神俊秀的曹家郎君上了心。

“兴许……是奴婢,太丑了。”

因为太过丑陋,所以记忆深刻。

钱静笑了,心里空落落的,有种不安的感觉潜藏在某个角落里,无法捕捉到:“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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