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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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926·下

商蓁爬起来,连日的委屈加上恐惧,她有些红了眼眶。“从庄河来,被男人欺负了,到二龙庙去找我妈诉苦。”二龙庙她其实从来没去过,听说那是离县城最远的山沟旮旯,里面穷人聚集。

匪首沉默着。商蓁感觉有很多双动物的绿眼睛盯着自己的要害。

他身后有人问:“认识俺们当家的不?”

“不认识。”

匪首笑笑,把手里的枪挽了一个漂亮的花,插进裤腰的皮夹里,朝后边瞥了眼,说:“压着腕,放这斗花子过去。”

商蓁在群匪的目送之下颠着小脚没命地跑开,擦身而过时,她闻到从匪首胸膛传来的汗臭味和泥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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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来给她开门的是五妹。五妹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姐姐,她嘴唇干裂,眼圈乌黑,衣服上满是污垢。父亲掸掸长衫下摆,带着阵风走到商蓁面前,扬手打了她一个硕大的耳光:“不要脸的玩意!”

她被罚在院里长跪一天,然后带着礼物去找孙家谢罪。她一瘸一拐地揣着两盒贡茶、一套白瓷茶具,来到孙府门口,和管家说:“麻烦和少爷说,商家的人来找他赔礼。”

“没见过,你是商家哪位?”

“我叫商蓁,排行第四。”

“哦,知道了,那个。”

商蓁颔首。

两个丫鬟跑出来:“少爷到衙门里办事了,老爷和老夫人在家。老夫人说里面请。”

管家接过了她手里拿着的礼物,她刚要抬脚迈过门槛,被另一个大点的丫鬟伸手止住了。“四小姐远道而来,路上尘土太多,老夫人请小姐把帽子和外套脱掉,挂在我们这里。”

商蓁默然照做之后,丫鬟又说老夫人让她把鞋换掉。她穿着贴身的短衫和拖鞋,摇摇晃晃地走到堂屋里,脸被冷风吹得青白。堂屋深不可测,孙老夫人坐在房间最深处,隔着两扇屏风悠然开口:“裙子也换换吧?彩凤,再端盆水给商四小姐洗洗手。进我孙家门的人,里里外外必须得干净!”

商蓁站了半晌,什么也没说,转身拿了衣服走出孙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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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论她的人那么多,个个带着探寻的神色;不过,没有人真的想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跑回家,以及她的情人何先生是好还是坏。

她觉得沉默是应对流言的上佳诀窍,事实也确实如此;但还忽略了一点,就是自己背后还有家庭。家里本来就清汤寡水,何况日子越过越穷是种无法挽回的趋势。大家活得都不如意,于是把矛头对准沉默的人。

早先日.本大兵来镇上抓壮丁修煤矿,看中了模样壮实的二哥,父亲拿出了暗箱里藏着的所有金条,托人伪造满蒙文化协会工作证件,才保哭爹喊娘的二哥回了家。佣人都遣散了,彩礼钱仍凑不够,二哥和邻镇一位大户小姐的婚事告吹,最后迫不得已娶了镇东李老秀才的独生女。二嫂又黑又瘦,不令二哥满意。婚后,他仍常揣着铜板去逛窑子。商家人看不起二嫂,二嫂看不起商蓁。商蓁慢吞吞地拐回家门口时,二嫂端着半盆洗菜水朝自己这边一泼,半绺芹菜叶就粘在了鞋上。二嫂扯扯嘴角:“哎呀,不小心。”

都是亲人,做不出什么出格的欺负她的事,既饿不死她也打不死她;但很多家庭都是这样,边滋养人,边戕害人;让人活着,却经常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何先生给她看过BJ大学教授编的文学史教材,里面写到一位叫做Prometheus的盗取火种的英雄,‘爱人类而抗暴力,历劫不屈,足引万类之同情’——然而被绑在山崖上,日复一日长出新肝脏供鹫鹰啄食。她生活在处处藏着鹫鹰的宅院里,和那位英雄一样,重复着流血再愈合、愈合再流血的无穷无尽的昼夜。

这年冬月,她被支使去早市买葱,路上不小心摔进了河里,回来之后就病倒了。五妹只在她门口放上凉了的饭菜。一连五天,没有人来她的屋里看一眼,好像都在躲避传染病。

大寒大热交替侵袭之下,她的听力惊人地敏锐,仿佛能听见炕洞下灶火的毕剥声。邻屋有人在说:“白白养在家,吃咱的喝咱的?就养出这么个笑话?”“话说得难听点,不如一遭病死,好歹咱能落得耳根清静!”

商蓁于清晨离家,去寻做活的雇主,先找了一家裁缝铺,老板听说她是商家四小姐,连连摇头,推说读书人做这粗活实属屈才。她独自往镇东走了六七里地,那里有家棉纱厂,纱厂主人却说不收没经验的女学生。她早知道会是这种后果。回镇上已经晌午,白太阳慈悲地普照四野。她来到路边小吃摊,买了两个馒头,蹲在地上大口吞咽,热腾腾的水蒸气氤氲在眼中。

她其实早已很想死了,但仍怀抱着些许希望。父亲养育她长到这么大,也许只要找到个谋生的地方,他们心里就还能容得下她。

也想过要逃离,可没有人来带她走;何况已经逃过了一次,失败了,并承受着失败的无限苦果。大姐也逃过,和带她逃的人一起,以生命为代价——那都是她亲眼目睹。

商蓁茫然了。她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隔了很远,就听见枪声。一队高头大马从南边土路上飞驰而来,马蹄扬起的沙尘乱纷纷落在馒头笼屉上。街市上的人们哄然散去。枪声是专门为土匪队伍开路的。

小吃摊主把他枣核形状的脑袋缩到案板后面,和商蓁说:“赵三爷来了。”

赵三爷叫赵东江,道上报号“双镖”,商蓁早几年就听说过他的名号,传言中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砍头像切瓜。复县地皮贫瘠,治安不佳,穷山恶水出刁民。自从日.本人进驻南满铁路,政府衙门好似缩头乌龟,土匪和兵痞便在夹缝中悄然壮大,普通官兵根本奈何不得。

商蓁从臂弯里抬起两只呆滞的眼睛,见马队领头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黑脸壮汉,膀阔腰圆,黑棉袄敞怀穿着,斜挎一把长长的汉阳造。

壮汉注意到蹲在角落里的商蓁,勒住辔头。

“你多大了?”

商蓁不敢和壮汉对视,咬住嘴唇嗫嚅着说:“二十。”

“有男人没有?”

她点点头。

壮汉扬鞭策马,向商家所在的那个方向奔袭而去。

商蓁吞完了变凉的馒头,拖着还未完全病愈的身体蹒跚着走。刚拐到家门口那趟街,就看到黑衣壮汉带着群匪意气风发地冲出商家院门,留给她一道扬长的背影。她慌了,拔腿往家里跑。

二娘抱着五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父亲脸色惨白地站在里门边,还有个陌生的年轻青年扶着父亲。青年是J卫队长孙彦,只是没穿制服,他的眼睛亮得像朝阳一样。商蓁不敢多看他一眼。

二娘抹了把眼泪鼻涕,喃喃道:“商家遭祸了,商家遭祸了。那姓赵的说,三天之内不把人交到泡子口,就要灭我们全家……”

五妹哭了半晌,猛地拱到商蓁怀里,梨花带雨。

“四姐,四姐,赵三爷指名道姓要商家的四闺女,到山上去,给他当压寨夫人。”

孙彦就走过来递给五妹一方帕子,一边说:“咱们县城匪患猖獗至此,实在是孙某失职。若不是前几日孙某摔伤,身上又没带枪,今天一定给他点颜色瞧瞧!断不能忍气吞声,让四小姐受那般委屈,孙某这就回衙门禀报知事大人,我们调些人过来守卫,务必保证商家周全。”

“守得了初一,守得过十五?他们手里有那么多好枪……”

商蓁扶着额头,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攀爬上她的神经。她觉得自己恐怕非接受这命运的安排不可了。这能吞噬掉所有鲜活有力灵魂的——像死水泡子一样腐败着的命运。

伶仃枯坐了不知多久,她把白皙细嫩的脖颈伸进房梁上的绳套。忽然,黑暗之外,有个声音叫起她名字来。由远及近,太急太洪亮,那声音震醒了她的意识。商蓁于这时感觉到肉体上一阵刻骨的痛苦。

声音的主人把她抱下来,掐她的人中,摁她的心口。

“四小姐千万别想不开,咱还有办法。”

商蓁从黑暗里缓缓苏醒,看到那双亮得像朝阳的眼睛。

“怎么做傻事,”孙彦吹了勺温热的YAO汤喂给她,“四小姐一定是烧迷糊了。”

她倚在男青年怀里,很有些不习惯,但没有力气挪动身体。目光顺着他修长指节向上,定定地凝固在他眉心。“孙队长为什么救我?竟然不嫌我?”

“嗯?”孙彦似乎没听清楚。

商蓁哭了,两行滚烫的水从她眼里流出。她想,他是来救她出这命运的。“我爹他们呢?”

“去县衙请求知事大人剿匪了。可惜我现在是个废人。”

无言半晌,他说:“昨天听说我妈对你……我和她吵了一架,然后来找你道歉,正好你不在,还遇上这档子事。要不是那天,兴许你不会生病。”

“你不觉得我……”

“我读过新学,我知道你只是不想接受家长的安排。实在遗憾,没有早点认识,否则……可能有机会。”

商蓁一动也不能动,她被他温暖的身躯固定住了。他给她额头一个抚慰似的吻,向下慢慢移到嘴唇。一刻钟之内,她明白自己在生、死、爱情三者的临界点丢失了理智。一刻钟之后,她活了过来。

“赵东江势力太大,杜大人恨他们很久了。要想一锅端掉,得去省城借兵,来回时间,三天肯定不够。唯一的办法,缓兵之计。我们求你,只要你拖住,他们没有戒心,你们商家,我们全县……”

商蓁虚弱地攀在他的肩头,闭着眼。

“你们要多久?”

“翻个倍。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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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余脉刮来的呼啸山风笼罩整个荒野,使她的红盖头和红嫁裙凛冽地飘飞着,像稻草人身上不合体的破布,也像两军阵前招飐的旗幡。商蓁摸出一根亮银色的簪子,把盖头从后面固定在自己的发髻上。透过一片冶艳如血的视野,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泡子口那边的芦苇丛后,停着一架四人抬的显轿。除了轿夫,还站着一个锣鼓手,一个吹唢呐的。

二哥站在她身后说:“妹儿,你就放心过去,这边的事我们有安排。”

风渐停,灰云聚拢在头顶。大片雪花落满了山路。

轿夫们抄小路,翻山越岭,向南直走二十里地。日头傍西,商蓁眼前的世界变成了浓稠的酱紫色。强作欢颜的唢呐声搅得她心烦意乱。她紧握着袖子里藏起的匕首柄,僵硬的指节被汗反反复复浸泡。

一行人踏上开阔地盘,眼前看不清面目的人变多了。转过几道高墙,低矮砖房们披着雪衣,卧在断裂的山石边,如巨兽的脊背起起伏伏。她在一片喧闹声中被迎进匪窟。等待司仪主持拜堂的当口,身侧有人尖声尖气地笑:“就算这回二当家的送女人是那‘先斩后奏’,黄花大闺女摆在炕上,谁能不要哪?”

“这可是商家五小姐,姓孙那王八犊子的相好。就着这身份,三爷也肯定得给收了!”

孙彦的相好,明明是文静的商四小姐。她浑身的血液从头顶向下结成冰凌。司仪洪亮的一嗓子让群匪消停下来了:“今天是三爷娶商家五小姐商蕙的大喜日子!”

商蓁抬起战栗的双手掀了红盖头。

她僵立着,翕动嘴唇,说道:“我叫商蓁。”

这时节,她认出堂上的司仪正是那天来商家的黑衣壮汉。

静寂之中,身边匪首伸手过来,扯住她的盖头往下一拽。他沉声说:“老冯,不认识字儿了?那个字念蓁。”她只看得清他模糊的轮廓,野性而陌生的,像铁铸的人。

虽指名道姓却如同盲婚哑嫁,商蓁认错了匪首,匪首娶了被调包的压寨夫人。商蓁顶着惨白的脸安安静静地坐在炕上。土炕被烧得滚热,并为迎接女主人的到来而铺上了新的被褥。她又抬手掀开盖头。眼前喜烛昏暗,房梁挂着红花,一张木桌上放着坛喜酒。除此之外,都是黑暗的未知。匪首推门而入,身后披着辽南海水吹来的汹涌夜风。他扯下身上大红花抛在椅子上,搬起酒坛倒了两碗酒,自己先干了一碗。

“夫人,能喝酒不?”

商蓁接过匪首递来的酒碗,忍住喉咙的辣疼一饮而尽。

匪首说:“夫人海量。”

他缓慢贴近她,把她头上当做摆设的红布扔到不知哪里去,端着她的脸详细观察,指尖皲裂划痛了她的肌肤。商蓁轻微哆嗦着,面无表情,袖中匕首出鞘。跳动烛光照在匪首的侧脸,大片黑暗使他看起来阴晴不定。那种泥土味道,让她想起自己曾经在一片明亮的玉米地里见过他。

匪首松开她的下巴,吐出口酒气,字正腔圆地念了声:“商四小姐。”她没有反应。他说:“商家人不要你了?”她抬眼看他一眼。

对视片刻,匪首扯出一个怪异而阴鸷的笑。眼里两团漆黑,像记忆底端遥不可测的深渊。他转身离开了灯辉摇曳的新房。

不知呆坐了多久,商蓁感到周身凉透的冷汗粘住了衬衣。

今夜命不当绝。不过坐在这面对杀人魔头的,本应该是五妹。

她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依附、寻找救她的人,却每次都被抛弃,抛到愈来愈坏的绝境里。最可笑的,一小时前,她还在心里记念着孙彦。孙彦给她的爱情是个吻,给五妹的爱情是一个替身,一条人命。若是早些时候能明白,是否不至于有如今?三天前她求死时,心中甚至都还对人们残留着希望,而此时她对那些人——世界上所有人——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湮灭了。商蓁觉得手脚冰凉。

胃里一团酒火在燃烧。她袖口亮出光芒四射的匕首,用另一只手握了上去,鲜红的血流出掌心,染在盘龙绣凤的大红嫁衣上。看到这血,她轻松愉悦地笑了。

即使清醒是痛苦,仍应清醒;她终于清醒地知道自己一无所有。

人生结局不外乎死,如果恐惧明天,不如权当死在今天。在被亲人和情人联手骗到匪窟的这夜,一个顺从卑弱、随波逐流的灵魂,悄悄死去。留下来的,只有干干净净的,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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