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错,若说定襄郡王府是个处处花开富贵歌舞升平的人间富贵宅,那李玄澄所住的幽篁居就是这大宅里黯淡枯败的一抹暗色。据说当初修建这处宅邸的时候,故意将此处修建的十分简素,只遍植了竹子,说是为了以后子侄可在此处读书。可是随着定襄王府权势愈盛,子侄们都可以凭借着贵族身份荫候袭爵,如此这般哪里还有人肯好好读书。
这简素的幽篁居也就日复一日的被冷落下来。到最后,那位原本就看李玄澄不顺眼的当家主母便一锤定音,将李玄澄塞到了这个破败的小院子里,对外只说是为了让李玄澄安心读书向学。明明是彻头彻尾的刻薄之举,倒全了她一个贤良淑德的名声。
只有李玄澄知道,这院子夏天热,冬天冷,让他吃足了苦头。他甚至连个贴身的小厮丫鬟都没有,若非是葛天羽阴错阳差被派到了他的院子里,到现在幽篁居里还只有他一人!
当葛天羽和李玄澄进入幽篁居的时候,果然是如李玄澄所料,黑灯瞎火的,根本没有半分动静,也不曾有任何人发现了他们的出入。
若非是之前葛天羽早就在角落的一个小房间里给自己存下来不少米粮吃食,只怕他们面对的第一个问题不是要如何查案,而是,如何填饱肚子?
入夜,在他们二人总算是吃饱喝足,将翻腾的情绪都收拢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开始被迫正视自己面前的那个最大的难题——傀儡新娘案!
此时,距离傀儡新娘案发生,已经过去了三天。
可是本案最大的线索傀儡新娘就这样没了,葛天羽只能一点点的去回忆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将那些即将消散在空中的思绪,一点点的重新拾起。
所幸,那一天发生的一切还是十分清晰,她一点也不曾忘记。
“那天发生的事情……其实现在想想,感觉的确从一开始就有些地方,不太对劲……”葛天羽托着下巴,仔细的回忆着。
“不错不错……”。李玄澄的声音随即响起,葛天羽本以为他说这话是在附和自己的推测,可是抬眸望去,却见这家伙竟然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把瓜子,此时正认真的磕着。对上她开始散发着杀气的眼神,他一缩脖子,讨好的笑笑,把手往她面前一凑:“之前在牢里的时候,清显给我的。可香了!”
葛天羽一瞬间很想扶额,又很想抓着他的衣襟使劲摇晃,让他清醒一点!
他到底明不明白,眼下的时间,是王清显拼上了他大理寺少卿大好的前程才为他争取来的啊!而他,竟然就在这里……嗑瓜子?!
葛天羽深呼吸三次,才平复了自己想要以下犯上的冲动,开始喃喃的,复盘起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一边回忆,还一边将自己想到的关键,涂在一旁的纸上。
之所以说是“涂”而不是写,是因为她所用的并非是毛笔,而是一根在炉膛里烧了一半的细枝条,那焦黑一头的炭黑,正好拿来涂,十分方便。
“我并非大小姐院中的丫鬟,也不是她陪嫁的仆妇,可是因着大小姐要求将定襄王府中所有能抽调出来的人手全都要充作她此次出嫁的随行仆役,所以我才会被充在了送亲队伍之中。其实光这一点就已经不太寻常……”葛天羽沉思,在纸上涂上“丫鬟”两个字。虽然不过是以枝条涂抹,可是这两个字却依然是龙飞凤舞,自有一番风骨气度,绝不似小儿涂鸦那般不堪。
“是啊,我与那边素无交情,他们也非拉了我去送亲。哼,到最后原来就是要我背锅!只怕他们早就想除去我这眼中钉了吧!”李玄澄咔咔的咬着瓜子,一边气鼓鼓的附和。
“对……送亲的,其实有最亲近的兄长也就可以了,并用不着那么许多人的。”葛天羽点头,倒是有一点意外李玄澄能意识到这里面的不同寻常。
李玄澄却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一样,只一个劲的喋喋不休:“一路上,当真是吵死我了……”。
不错,这次的婚礼,按照李毓秀的要求,搞得是极尽排场。其他人出嫁,鞭炮都是到了夫家门口才放,而她却是要求一路走,一路放鞭炮,而且选的还是那种声音最响的的鞭炮。搞得被排在送亲行列最后的葛天羽,不仅是吃了一路的灰尘,还被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吵了一路,更别说鞭炮扬起的那漫天的硫磺硝石气味,衣服上沾染上的味道,她洗了两水都没能彻底洗干净。
李玄澄的抱怨却还在继续:“我素来不善骑马,原本我们定襄郡王府和光禄大夫府都在永兴坊,若是按照正常的路线,至多不到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可咱们的大小姐非不肯,必须得到朱雀大街上去转上一圈,在马背上颠的,我的腰都足足疼了三天都没缓过来!”
李玄澄说着,还“哎呦哎呦”的揉起了自己的腰。
葛天羽望着他,很想提醒他,你哪里还有腰?!对于他这种身形的人来说,早就是横看竖看都是一个球状,还要到哪里去找什么腰?!
葛天羽在李玄澄那烦人的“哎呦”声中,正要开口,却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绕道!”原本只有区区数里地的送亲路程,因为李毓秀的要求才变成了一段漫长喧闹的行程。原本这些都是她倚仗着自己是定襄郡王王府大小姐的身份,又是这一生一次最重要的人生大事的由头向父亲央求的特别恩宠。
可是所有这些全部堆叠到一起的时候,一些原本被忽略的东西,就已经在隐隐约约的,浮现出来!
可是,这些隐隐约约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葛天羽觉得自己的脑海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形,可是当她试图去抓住他们的时候,却又怎么也抓不住,只有她随意涂抹在麻纸上的“仆役”“兄长”“绕道”,这几个字,在静悄悄的注视着她。
葛天羽正烦恼,突然只听外面一片喧哗之声。
要知道,平日里,李玄澄这幽篁居是连老鼠都懒得跑进来的地方。怎么今日?
葛天羽也来不及想那许多,赶紧拍了拍衣服就迎了出去。而李玄澄则是早已经迅速的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他可不想被人发现,横生枝节。
今日的幽篁居不光是来了人,还来的是一位从不曾踏足幽篁居的人物——定襄郡王府的世子——李崇柏。
此时的他,正端立在幽篁居这破败的院落之中,望着正垂首立在他面前回话的葛天羽,面色之中却是温和从容,不带半分倨傲轻慢。葛天羽早就听说自家这位世子爷为人平和宽仁,以为不过是吹捧粉饰,如今看来,却是事实?
“那一日公堂之上实在是太乱……,我亦未曾料到……。”
李崇柏的话并未说下去,他迅速转了话题,问道:“你今日去看玄澄,他可还好?”
葛天羽忙不迭的点了点头回话:“少爷就是精神差了点,其他看着倒都还好。牢头说……大理寺少卿与玄澄少爷素来交好,已经与他们交代过了,要好好的照顾少爷,不让他吃苦。”
“如此这般……那就好。”李崇柏点点头。其实这种事情,他本不必亲自过问,打发个小厮过来问一声,该知道的也就都能知道了。
葛天羽能从他的身上,感觉到那一股说不出的善意,这份善意并非是在人前故意做给人看的,而是这位王府世子,是当真有一颗温厚仁和的心。若是……
“不知道,世子大人可否愿意让我,调查一番?”葛天羽的话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就忍不住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凭什么说这话?她算什么呢?一个王府最不起眼的三等丫鬟,居然胆敢向世子提要求,要去调查命案?!就算是最离谱的传奇话本里也没有这种不着调的情节啊!
李崇柏听到她的话,不觉也是微微一怔。
李玄澄这边其实从前并非是没有小厮丫鬟仆妇,只是那些人都嫌弃这位不受宠的晦气主子,一个个的都使了银钱钻营到别的院子里去了,到最后这幽篁居就只有仆妇们隔三差五打扫,以及小厮们提了食盒过来送饭。可怜李玄澄身为堂堂的定襄王府庶子,竟然是连一个贴身侍候的小厮丫鬟也没有。直到上月,一些年老的仆妇被赐去了奴籍出府养老,才又采买了几个进来,到最后一个据说是又黑又矮又胖又目不识丁的傻丫头,因为无人肯要,就被丢进了这幽篁居里,跟李玄澄作伴了。
只是,李崇柏是当真未曾想到,这个旁人口中“又黑又矮又胖”的傻丫头,居然还有这番护主之心,倒当真是难得!
他当下微微一笑道:“你能有这番心思自是很好,只是……大理寺的事情,就算是我们定襄郡王府,也是不能随意插手的。”说罢,他好像想到什么,又道:“你若是担心要与玄澄一起领罪,此事大可放心,你虽然是侍候玄澄的,可是到底奴籍上写的是定襄王府,只要我们不主动将你交出去,想来刑部和大理寺那边都不会特意过来要人,你大可放心。”
葛天羽本不过是一时冲动才脱口而出,却不料他竟然是如此温厚妥帖,不禁整个人都愣住了,一时间竟然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喃喃道:“谢世子大人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