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十三 乱刀斩
这个蛋糕,一定是来报恩的。
饱满白嫩的荔枝果肉,肥嘟嘟水灵灵的,只需看上一眼,舌尖就浸出一汪清甜。鹅黄色的酒冻,仿佛刚睁开眼的雏鸭,清澈懵懂,让人生出捧在手心的温柔。浅淡的粉奶油,不浓不艳,恰到好处,淡淡的玫瑰香气萦绕鼻端,沁人心脾。
世间所有的美好,被一股脑集中在方寸之间。
水果、颜色、味道……样样都踩在自己心尖上——那颗今天下午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凿得稀碎的心。
看着面前丰盛隆重的生日宴,赵宁欢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漉漉的棉花,沉重黏腻,一股浓浓的酸意直冲鼻根,眼泪瞬间盈满眼眶,要不是她咬着嘴唇使劲憋着,险些掉下来。
不过,赵宁欢的母亲付淑英觉得并不很尽如人意。
她刚从厨房出来,瞥了眼餐桌,当目光扫过正中央的生日蛋糕时,不悦立刻爬上脸颊。
“财源滚滚呢?为啥买这个?”
眉眼像是商量好了一般,齐刷刷地耷拉了下来,连带着嘴角鼻翼都跟着垂落,仿佛提线木偶,被一股强大的无形力量牵引。
赵三叔先是一怔,随后立即赔上笑脸,三十年的夫妻,他一早就预判了老伴儿的反应,自有应对之道,言语间是一贯的不慌不忙,说谎也不脸红:“卖完了。”
“卖完了?”付淑英当然不信,她挑了挑眉毛,一脸狐疑,“网上刚出的大爆款,怎么可能卖完?”
“对咯,你也知道是爆款……”赵三叔两手一摊,耸了耸肩,看起来相当无辜,“我去的时候,人家说早上就被抢光了。”
女儿过生日,当然要买女儿喜欢的,凭什么要按你的喜好来?他在心里不忿地轻哼了一声,脸上却满是委屈懊恼。
“那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儿去呢?”付淑英眼珠一转,又迅速提炼出新问题,“要是天不亮就去排队,也不至于买不上……”
“天不亮……”赵三叔着实被噎了一下子,一簇小火苗从心底燃起,大有从微弱到磅礴的架势,他险些装不下去,不过一想到今天是女儿的生日,最终还是把怒气压制住,绷起脸瓮声瓮气道,“我腰疼,起不来。”
明显是借口!
付淑英扯下腰间的围裙,往沙发上狠狠一摔,气呼呼的架势像是要咬人,若是手中添上瓦面金锏和竹节钢鞭,跟贴在门上的秦琼尉迟恭不差分毫。
赵三叔皱了皱眉,岁月真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东西,生生把一个温柔婉约的江南女子变成了凶神恶煞的黑面师奶。
想当初,年轻的付淑英说起话来跟小猫似的,细声细气,一张嘴像是怕吓着谁,自己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错过只言片语。现如今……
唉,真是时光留不住春去已无踪……他忍不住在心里唏嘘了一番。
眼看老两口要起争执,赵宁欢赶紧收敛起心中的苦涩,强撑笑脸打圆场道:“妈,这蛋糕就挺好,我最喜欢荔枝玫瑰了。”
女儿一开口,付淑英才意识到今天日子特殊,于是使劲白了赵三叔一眼,算是宣告这场尚未正式开始的“战争”到此结束。
她面上一松,走到赵宁欢身边,拿出手机翻出一条热门视频,伸到女儿眼皮底下:“喏,财源滚滚,这不是想图个好意头吗?”
只见屏幕上有个没了牙的老太太,正颤颤巍巍地从生日蛋糕里抽钱,红彤彤的百元大钞排着队,像滔滔江水一样,“刷刷刷”地流了出来,貌似没有穷尽。
老太太的脸笑得皱成了一枚风干的核桃,周围人跟着起哄拍巴掌,一派喜庆。
“我特意去银行取的新钞票。”付淑英撇了撇嘴,从裤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言语间充满了遗憾,想着自己一番苦心打了水漂,她忍不住又瞪了赵三叔一眼,“都怪你爸!”
“直接给不一样嘛!”赵宁欢努力让自己高兴一点,她咧开嘴笑了笑,夸张地将“极具分量”的生日惊喜夺了过去,像个两眼冒绿光的财迷,“我懒,不想费劲儿!”
“就是……”有了强有力的后援,赵三叔再开口时也气势了不少,他挺了挺腰板,昂首挺胸,数落老伴儿,“你妈啊,爱搞那些形式主义,花架子……”
见付淑英眼中的尖刀又“嗖嗖”飞了过来,赵三叔立马使出见风使舵的功夫,他干脆利落地转了话题,绝不拖泥带水,“哎呦,菜都凉了,咱开席吧!”
“对,赶紧的,我都饿死了!”唯恐被父母看出不对劲儿来,赵宁欢特别积极地张罗,她又是摆碗又是分筷子,试图营造出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
看着餐桌上的三个白瓷碗三双筷子,付淑英依旧高兴不起来,她微微叹了口气,思忖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肖宇,真来不了?”
“嗯,加班。”赵宁欢眼圈红了,她迅速垂下头,像只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鸵鸟,小声应了句。
在过去的七年里,这个名字辗转在唇齿间,氤氲在心尖上,是最甜蜜最亲昵的两个字,明明已经融入骨血,如今却变成一柄闪着寒光的陌生利刃。
三个小时前,肖宇在电话里提出了分手,突兀决绝,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让毫无准备的赵宁欢猝不及防。
现在听付淑英说起这个人,赵宁欢只觉得胸口再次被狠狠戳了一下,尚未结痂的伤口顿时皮翻肉绽,温热的血汩汩而出,牵连着五脏六腑都跟着隐隐作痛。
怕母亲起疑,竭力稳住情绪的同时,她还不忘刻意加了一句,“他单位特别忙,接下来一直要加班,怕是没时间过来了。”
“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肖宇和赵宁欢谈了那么多年恋爱,却迟迟不结婚,付淑英对这个准女婿意见不小。
平时忙也就罢了,今天是女儿三十三岁生日,按自己老家的风俗,这绝对非同一般的大日子,据说容易遭遇大劫甚至有血光之灾。
她提前三个月就跟肖宇交代过,说是一定要好好庆祝庆祝,去去煞气,没想到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缺席!
赵宁欢一言不发,依旧低着头摆弄筷子,对付淑英的不满置若罔闻,仿佛母亲在吐槽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人。
呵,本来就没关系了,不是吗?
见女儿的情绪有些低落,赵三叔冲付淑英使了个眼色,嘴上说着囫囵话儿:“要真是大人物啊,就不忙了,人家都有助理秘书。年轻人事业心强是好事,总比……”
“也对。”好端端的生日宴,千万别让缺席的肖宇影响大家的心情,付淑英深吸一口气,将一切不愉快甩到脑后。
她斜了一眼赵三叔,因买错生日蛋糕引发的怨气消了不少,半是嗔怪半是赞赏,“你这辈子难得说出几句有道理的话来。”
在多年鸡毛蒜皮的争执中,赵三叔一旦被老伴儿表扬,就会条件反射似的骄傲。
见气氛缓和,三人都已落座,顿时殷勤起来。
他将一个崭新的大红色小砧板端到赵宁欢面前,上面横着一条肥瘦相间的生猪肉,随后又递上一把锃亮的菜刀,刀把上还绑着根红布条儿。
赵宁欢游离的神思被生肉的腥味强行拉了回来,她一头雾水地看向父母:“这……这是干嘛?”
“俗话说,三十三,乱刀斩。”付淑英挺了挺身板,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一字一句吩咐道,“宁欢啊,把这块肉剁了,越碎越好,它能替你挡劫。”
“一块猪肉而已……”悲伤眼看就要包不住了,赵宁欢握菜刀的手有些抖,心里明明电闪雷鸣下起了磅礴大雨,表面上却要阳光灿烂岁月静好,说出的话不由有些丧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呸呸呸,多不吉利!”一听这个,付淑英急了。
此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在江南地区自古便有流传。她还记得小时候经常看到大人们在砧板上狂剁猪肉的情景。一边剁着,一边大声高喊“斩斩斩”,以壮胆气。
当猪肉被剁得七零八碎后,就要将其抛出窗外。那个时候,它不再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猪肉,而是“代人受过”的替身,以一己之力,背负了主人三十三岁这年有可能遭受的所有悲苦。
时移世易,如今虽然用不着功夫做全套,但总要走走形式,图个安心。
“宁欢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天生有福气,上学工作恋爱,哪样都不让家里操心,怎么可能有祸事!”赵三叔在女儿的言语间隐约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似乎是沮丧,又像是颓废,也许是因为肖宇的缺席吧!他胡乱猜测着。
见付淑英如临大敌的模样,索性把赵宁欢手里的刀接了过来,“我来我来,保证把所有的晦气都剁个稀巴烂。”
“你剁就不灵了呀!”付淑英瘪了瘪嘴,她是真心慌,事关女儿的“安危”,急得眼睛都红了。
“还是我来吧!”赵宁欢不想扫父母的兴。
手起刀落,完美无瑕的猪肉上立刻出现了横七竖八的纹路,仿佛被欺凌,仿佛被鞭挞,一条条,一道道,更像惨不忍睹的伤痕。
随着肌理根根断裂,埋在深处的赤红被翻了上来,有淡粉色的血水涌出,赵宁欢心尖一颤,接下来的每一刀,似乎都剁在她断崖式下滑的人生上。
一刀,两刀,三刀……她的力气越来越大,连带着桌上的碗盘都跟着叮当作响。
见女儿终于肯配合,付淑英这才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她又发现了问题。
赵宁欢脸上完全没有笑意,对待那块猪肉像仇人一样,每一下都用了全力,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在灯光的映射下闪着水盈盈的光。
下一秒,大滴大滴的眼泪重重砸了下来,顷刻间渗入肉糜之中,精疲力尽的赵宁欢再也绷不住了,突然开始放声大哭。
三十三,乱刀斩,她今天确实被斩了,而且还是三把大刀一起斩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