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澍临
单月后,炎徂之际,值嘉期,天响晴,荣喜街上,苍氓入目自公乘府汤汤而来的迎亲队伍,尽数避让,阳玠着一身流朱婚衣,为首纵着饰有金羁的青骢马,半面喜色难掩。
若要说为何只有半面喜色,只因昨个夜里良茗剪烛花时不慎跌了蜡炬,阳玠便被它流的泪灼了半张面,这不今日才不得已覆了半边面具。
至淳于府,阳玠勒马而下,待他站定后不消几刻,已然明妆成的缇萦以刀把扇遮面,绯色喜服加身,跃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阳玠移步上前,在侧的良茗即将婚书呈给淳于意,“玠义郎,老夫便把阿萦交予你了。”
阳玠交手应道:“望岳翁放心,小婿定不违誓,岳翁交与我时阿萦是何样,日后念家回来时她就是何样,阿萦在我眼里,始终是完整无缺的璞玉,只需多见见东君和望舒,而不需要任何雕琢。”
淳于意精神矍铄,点头以示嘉许,后侧身眄向将嫁之女,叮咛道:“阿萦,嫁人不再是小打小闹,切记,过了今日,你同玠义郎便是一体的,日后但凡行事,皆要多顾及些。”
缇萦微颔首,她在愉人的搀扶下凝着笑靥,先是于阳玠身侧驻足了会儿,继而向迎亲的轺车行去,可就在缇萦于步梯前抬起丝履,将要登上车驾时,一群披甲骁卫赫赫扬扬闯进了眼前美好的图景里。
攒聚在此的百姓潮水般向后退去,只见开出的道上一名衣着赭色官服的男子策马驰来,身后随着数列持槊卫兵。
“此处···可是淳于意的寓所啊?”
“敢问阁下是···”阳玠探道。
男子倨起身,在马上假天子之威风说道:“本官名薛彦,乃CA城帝阙中在任的右廷尉监,今领挈紫宫卫前来临淄,是为将唤做淳于意者押解回CA系狱受刑。”
淳于意站了出来,面上波澜不惊,仍和气知礼地直言道:“老夫便是淳于意,不知老夫犯下何事,竟惊动了帝阙。”
“名讳认得倒挺快,来人,上囚链枷锁,淳于意,不要急,待去了CA,你就会知道自己沾了何罪。”
见此情形,缇萦却扇显容,先声辩道:“官府无故捕人,限制自由,有违我朝律法,临淄县既属王土,那凭你这CA来的须眉浊物自也要奉之为圭臬。”
聆言,薛彦引身下马,皮笑肉不笑道:“你这女公子倒是牙尖嘴利,也罢,本是打算抵达CA地界再宣诏的。”
得薛彦示下,扈从便将一卷绣有龙纹的明黄诏书递到他掌上。
薛彦摊开帝诏,待众人慑于天威而跽地,这才宣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兹有***刘遂、胶西王刘卬二人暗中察访,斩获一实相上禀,称齐地临淄人士淳于意,自诩能预知生死,便借神医之名欺来往病客,轻视性命,且藉由康良堂鬻卖假YAO,汲营私利,一己垄断州郡内所设YAO铺,使得行内其一家独大,如一滩死水,论罪当查封名下康良YAO肆,并处刖刑,是以令右廷尉监薛彦前往临淄,务必将淳于意押解回CA,暂系狱以听候发落,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中所陈,缇萦是如何也不信的,她登时立起身睨了薛彦一眼,横眉忿忿道:“但凭***与胶西王烂了嘴后上陈的谰言便要定我阿父的罪愆,想来他们的话可真有分量,是我们开口也难敌的。”
“陛下既已下旨,由不得你们不从,来人,给本官先把她拖下去,再封了她的嘴,本官听着恼心。”薛彦听罢,不禁愠怒,遂严令道。
值此关头,淳于意果断开口护起女儿道:“薛大人且慢,小女不知轻重,言辞上冲撞了两位殿下和大人,望大人看在她初犯,便宥了这次吧,老夫这就随大人徙至CA。”
“你倒是个心如明镜的,那请吧。”
此刻,度衡随势而动,借此向薛彦***道:“薛大人,您要押解之人是草民的阿父,此去CA,草民愿与阿父一路相偕,请大人成全。”
缇萦诉道:“阿兄,带上我吧,阿父这一走,我的心断乎是一日也得不了安生。”
知今日做新娘的欲随,淳于意忙催她思省,“阿萦,别胡闹,今日你若抛下玠义郎,同我进了押解队伍,你让公乘府和玠义郎何以厝颜。”
“不,阿父若走了,我化云化烟也要随上,就算这一步注定行差踏错,我亦不悔。”
说罢,缇萦移步至红衣郎君身侧,眼空蓄着泪说道:“玠哥哥······”
阳玠勾住她的玉手,由衷启齿道:“阿萦,不妨事的,等你回来,我们再完婚,阿萦只需要记住一点,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若你不归,纵然剃发改穿缁衣去做个沙弥我也不娶。”
“玠哥哥,对不住···等着我······”缇萦喑哑道。
纵缇萦心中悲戚占九分,可还有一分留给了庆幸,就阳玠长嫂的秽事,缇萦仍未做好选择,而眼下大婚之日横生出的枝节恰让她有了延缓亲事的理由,她自然是该庆幸的,等解决了阿父的事,想来她也会有所决断。
望今日扮新郎官的主角都无有怨言,淳于意这厢亦再未动口舌说劝。
缇萦抑制着眼眶里临界的泪水,屈身央求道:“伏请薛大人允了我与阿兄跟着押解队伍一道,陪阿父去CA走这一遭罢,若有人问起,大人尽可说是为血亲之情而恻然,如此一来,只点头动嘴的功夫,大人便为己身积了功德和声名,何乐而不为呢?”
“行了,要跟着就利落点,这押解卫队里可不多你们两个,只是折返回CA这一趟,本官眼里可容不下歪心思。”
“薛大人多虑了,帝诏之下,岂容得我们这等微如草芥的苍氓放肆。”度衡在侧接过话茬道。
临行,淳于意嘱咐了独身留在临淄的长女淳于缇雅几句,便任由效命于凤阙龙城的卫兵戴上枷锁,后置身囚车里。
而度衡与缇萦未命府奴代劳,只粗糙扎上装有盘缠、干粮和几件衣裳的包袱,继而同样拉近涕泪涟涟的缇雅说了些体己话,这才纵身登上一匹家厩饲的龙马。
度衡在前把持缰绳,缇萦在后便搂住阿兄的腰肢,待度衡驱马至囚车一侧,二人即与押解队伍偕离诣阙,徒留缇雅与望妻石阳玠于原地眷眄不舍。
其乘马而去时,夹道妇人大多都在叹吁淳于意幸甚有儿有女,若是寡人一个,缓急也无可使者。
途中,他们经过东郡疏勒山上的一片绿筠篁竹,薛彦陡然叫停了行进队伍,可离他们上次在山中酒肆歇脚才不过半个时辰,缇萦觉着奇怪,找薛彦的扈从一打听,才知是薛彦声称自己身子不豫,欲寻个隐蔽处方便去,可不料这才是开始,此后队伍驻停地频繁,尽数是薛彦一人所致。
趁着薛彦一次解决完回来领队,缇萦即与他照面,提醒道:“薛大人,自您在酒肆啖马肝,饮烈酒后便旋即上马启了程,如此才酿就了目下这番症状,依小女子看,大人定是生了叫洞风痛的病,亟待医治呢。”
“本官岂知你所言是真是假。”薛彦狐疑道。
缇萦徐徐诱道:“不瞒薛大人,阿兄他日前就曾有过和大人一样的经历,那时阿父为他诊断后,说是得了洞风痛,小女子这才记得深刻,大人不信小女子,那神医的诊断大人难道还不信吗?”
薛彦眸光闪烁,略有动摇,“既有你阿兄的病例在先,本官姑且信你一回,那这洞风痛该如何解?”
“记得阿父说是···要喝几日用稻草烧的米汁方能大好,后来阿兄果真是身心爽快,肚子也不再闹腾,薛大人不若试试。”
薛彦经忖量,循缇萦所言,命扈从拿几贯邓通钱去行经的村庄换了些足量的稻草,后在野外用农家旧年蠲的稻草燃起火,着人慢烧出白花花的米汁来饮,他就这样喝了三四日,临到CA城,身子才算是爽利起来。
这其间,薛彦吩咐押解队伍的一干人等守牢了嘴,毋要将他的丑事传扬出去,只因不知情的人儿若听了,还以为他有什么隐疾似的,倒惹得世人笑话。
CA章城门处,守将有序查验着入城百姓所携撰有身份的木传,反观在上睨然望向龙首原的盛年男子头戴赤黑色爵弁,身加佩有印绶的直裾官袍。文冠本应衬的他品良纯正,清才标映,只是他挂着一副不讨喜的阎王面,连衣装都靠不上。
男子立在谯楼危栏边,***,其眉尖挑起不羁的弧度,骋目眺向远处道:“夙兴你说,那淳于意为何会被系狱?”
俟在一侧,唤做夙兴的贴身卫从应道:“依属下陬见,正是他招惹了***与胶西王两位主,引得他们傅致罪证,上禀陛下,方落得这般田地。”
男子迸出一抹不可察的哂笑道:“连夙兴你都看得清,难道那淳于意得罪他们时就料不到如今的光景?想来是他心中无畏,抑或是他自认可争得过两位皇姓子弟,不过嘛,是哪一个都不重要,在我看来皆不过是场笑话。”
说罢,只见夙兴指着距谯门百尺之处,呼道:“郎君你瞧,那打马而来的可是薛大人?”
男子引颈顾去,骐骥身上承负的确是其同寅薛彦,遂与夙兴下了城头。
薛彦眼见男子迎了上来,便下马作揖,交差道:“贺廷尉躬自前来章城门接驳,下官不胜惶恐,罪犯淳于意就在后面的囚车里,还请贺廷尉过目查验。”
“薛大人向来办事周全,既有薛大人在先过目,本官何须再验,还有,薛大人舟车劳顿,不妨回府歇息,这去CA狱的最后一程,便交与本官麾下的夙兴领队吧。”
贺嘉澍正要拂袖而去,却是霍然瞥到置身在马鞍上的度衡、缇萦二人,遂即疑道:“这匹玉狮子上安身的两位看着不像是卫队里的,莫非是薛大人的血亲?”
“非也,非也,他们是淳于意的血亲,自临淄启程前,其声称誓要与其阿父在一处,无奈之下,下官便允了他们二人相随,万望贺廷尉勿怪罪。”薛彦摆手否道。
“原是如此。”
贺嘉澍朝玉狮子向迩,骄睨向他们道:“你二人赴CA,若是为了给淳于意昭雪,本官奉劝汝等还是早些作罢为好,莫要到了被逼回头的时候再言悔,是以乘着尚有膂力自救,就识相地回去吧。”
缇萦随度衡挨了地,她稍稍站在阿兄身后,心里暗道:斯人不询实情便径直劝退我和阿兄,CA城里当官的须眉浊物行止皆是这般倨傲吗,恐这身清廉官服下掩着的实是六艺不通的膏粱纨绔,这类人我不喜,也相与不来。
度衡抡眉竖目,质问道:“闻薛大人言,义郎乃以《春秋》平冤决狱的廷尉,自是读过书,知晓父为子纲的道理,可义郎却是为何跟驽马一般,竟劝我与小妹弃去救父的念头,若这囚车里换做是义郎的阿父,敢问义郎搭救与否?”
“以命做一场豪赌,鲜有人有此决心,你们若有,本官欢喜还来不及呢,就当本官赏自己一出戏吧···也是好久没看上戏了,希望你们这两个角儿不要太乏趣,免得让本官失了兴致。”
见贺嘉澍将往别处奔走,缇萦顽留道:“贺大人留步,若要看戏,岂能不先交纳入园费。”
“说来听听。”
缇萦绣口淬D而促狭道:“这入园费便是执刃在贺大人手臂上划一道口子,滴些血到小盅里,也好让我们从幽僻之处而来的人儿瞧瞧矜贵的血液是为何物。”
夙兴喝道:“放肆!郎君修竹之躯,岂容你信口糟践。”
“夙兴,退下。”
斥退夙兴后,贺嘉澍半笑半怒抵上样貌姁媮者的“犄角”,配合道:“女公子好大的口气,只是血一旦流出,难以转圜,若交早了,戏又无起伏,本官可不亏了,加之本官并无饮血的蛮夷嗜好,就算还血亦无用,是以入园费我得先赊着,待女公子粉墨弄影的这出戏演到高潮,本官再滴血为偿亦不迟。”
“夙兴,我们走。”
未等缇萦启口,贺嘉澍即转身领着夙兴甚嚣而去,好不潇洒。
缇萦杵在原地,因被姓贺的须眉浊物言语压制住而愤愤跺了几下脚。
忽闻车毂碾地声,缇萦这才回过神,同牵着马的度衡挪步跟上囚车,“阿父,我们会穷力救你出去的,然后便一道回临淄,等着我们······”
言罢,二人停下脚,难舍地望着囚车愈行愈远,他们自知,CA诏狱并非谁人都可擅入,目下就算随在一旁,到了狱门不还是无计可施,不若在城内先盘个寓处,再谋救阿父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