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

顾彩虹这次的目标是要带奶奶转院。

顾近月要转到安宁疗护科后，顾彩虹一直负隅顽抗，她觉得奶奶就是被那个不负责的爸给洗脑了。

顾近月怕顾彩虹又接受不了，这才悄悄转进安宁科，顾彩虹知道后第一时间就叫着关系好的同学冲过来了。

林屿清回科室时，正巧遇见顾彩虹带着人在护士站闹事，一行五六个看起来是高中生的孩子，气势汹汹被保安拦住，个个来者不善。

赵圆圆见到林屿清，连忙迎上去，“林医生，这几个人要闹事……”

说是闹事，其实顾虹和她那几个同学没几秒就被保安降服了，其中一个看起来壮一些的男同学正被保安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不过一群小趴菜罢了。

林屿清目光清扫过战况，在顾彩虹脸上停留了半秒，开口道：“你们要做什么？”

顾彩虹见到熟人，分外眼红，一转刚才那副铜墙铁壁的样子，硬是逼出两滴鳄鱼眼泪扑到林屿清面前。

“小林哥哥，原来你是这里的医生吗？”

小林哥哥？这小女孩他昨天见过，要跳楼那个，但两人怎么也没到如此亲密的称呼关系。

林屿清不动声色后退一步，礼貌且客气：“我是，请问有什么问题么？”

顾彩虹演技直逼奥斯卡，扯着林屿清的袖子开始哇哇大哭，其他几个同学见状，立刻规规矩矩和顾彩虹跪成一排。

“呜呜呜小林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彩虹啊，我们不是来医闹的，我不敢的，但是我奶奶被他们送到这里来了，我想带我奶奶去别的医院继续治病，小林哥哥你帮帮我……”

林屿清一开始没想起来什么小彩虹，直到小姑娘哭得眼泪不是眼泪，鼻涕不是鼻涕，瞬间脑子过电，想起来了。

是他家邻居的小姑娘，高中时这小姑娘还是个小学生，他去领居家给她补习过几次，大学后他离家去北方上学，已经六七年没回去过了，小姑娘再女大十八变，一哭就鼻涕挂脸的经典样子依然没有变。

在林屿清回想的间隙，顾彩虹以为他不想帮自己，立刻把眼泪收了，换个思路。

“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我就告诉大家，你对我始乱终弃！反正，你今天必须让我进去带我奶奶走！”

好家伙，这是开始讹上他了。

林屿清见识过各种疑难杂症，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他垂下眼眸，却是话锋一转，拿出手机在顾彩虹面前晃了晃。

“不好意思，我们认识吗？你们在这里闹事是犯法的，我已经录下所有证据，请自重。”

在这35度的天气他是怎么说出那么冰冷的话的，顾彩虹愣愣看着林屿用眼神示意保安过来把她弄走。

拉开顾彩虹后，林屿清用好看的手指整理被弄乱的衣袖，然后头也不回抛下她，走进科室。

这种来医院闹事还胡乱攀关系的人，他确实不太想认识。

顾彩虹没辙了，她本来就不敢闹事，B计划就是带着小伙伴们鞠躬下跪装可怜，但现在乱成一锅粥，没办法带走奶奶，最后只好赌气一屁股坐在科室门口，不走了。

什么邻家哥哥，看来也是狗男人一个！她的滤镜在此刻彻底破裂。

314病房内。

顾近月将穿来的青色旗袍整整齐齐收进柜子里，她目光闪烁，依依不舍看着这件美丽的旗袍，旗袍上用金线绣着梅花，依旧如最初那般开得端雅浓烈。

再不舍，最终还是关上柜门。

顾近月的KPS评分是58，依然有自理能力，转入安宁疗护科，她没有让家人跟随，自己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就过来了。

其实也并不需要收拾什么东西，人生来一身洁净，走时也依然如此，没什么好带的。

待顾近月换好病号服时，她的主治医生来了。

没想到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顾近月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前，直到林屿清喊了一声“顾奶奶”。

林屿清放低声音，缓和道：“我是小林，您还记得我吗？”

顾近月坐在病床上，银白的发丝已经剪短，梳得规整雅致，然而她现在连想事情都有些疲惫。略微迟钝了一会儿，老人家点点头，笑眯眯拍拍林屿清的手。

“小林……记得，当然记得，对门的小林，高考状元嘛，现在都是大医生了伐，有出息，你做奶奶的主治，奶奶这颗心都放下了。”

林屿清放轻声音，和奶奶解释：“还不是医生，我还在规培。”

顾奶奶微微一笑，“那以后总要是的嘛，你这个孩子，从小就优秀，我们家彩虹特别崇拜你，天天在家问，小林哥哥什么时候放假回家？”

崇拜他？林屿清想到刚刚气势汹汹威胁人的顾彩虹，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奶奶，您已经办完入院手续，接下来我要问您一些问题，您如实回答就可以。”

顾奶奶慈祥依旧，“好。”

林屿清要通过询问完成顾奶奶的埃德蒙顿症状评估量表，评估表上有疼痛、乏力、呼吸困难、食欲、抑郁、焦虑等各种不适症状的问题，顾奶奶很配合。

自从停止化疗后，顾奶奶身上疼到睡不着是经常的，食欲也在急剧下降，好在呼吸困难的问题暂时还没有，奶奶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比较稳定，口齿清晰且逻辑思维清楚。

林屿清注意到床头柜的抽屉未完全合上，露出了一角纸尿布的包装。

“是否会失禁？频率如何？”

顾奶奶怔了怔，这才慢慢道：“不太高，睡着了偶尔会，可能是我睡得太沉了，不是很严重的。”

完成埃德蒙没用太多时间，林屿清又为顾奶奶做了详细的疼痛温度计评估。

评估疼痛的等级由0-10依次递增，如果患者的得分小于等于4分，那么暂时只需看情况使用YAO物干预，如果大于4分，说明患者的疼痛程度比较高，一般情况下，这时候会需要再测两个量表，一个是测量抑郁水平的量表叫“PHQ-9”，另外一个用来测量失志，叫“DS-MV”。

疼痛越强烈，越容易摧毁正常人的意志。如果患者的躯体疼痛严重到伴随抑郁或者失志的倾向，这时候就必须要制定心灵缓和安抚治疗了。

林屿清默默背了一遍安宁疗护的流程，小心翼翼为顾奶奶完成测评。

结果看来，顾奶奶情况总体是比较好的，但林屿清却在此刻觉得心情如同大石坠海，来这里之前，他想过会有患者在自己面前离开人世，但没想过第一个患者就是认识的长辈。

走出314病房，他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内心深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穿过十几年的时光，再次抓住了他。

闭上眼睛，许多凌乱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爸爸，妈妈……”

“屿清乖，屿清不要哭，爸爸妈妈去天上了，他们会一直看着你……”

……

“林屿清，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一个声音打断了回忆，林屿清睁开眼睛，只见于主任正靠在护士站向他招了下手。

他脸上的情绪转瞬即逝，又回到那副没有感情的冰山脸。

进了主任办公室，于主任大大咧咧往办公椅上一靠，示意林屿清坐下，林屿清将顾奶奶的评估报告放到于主任面前，并没有打算要坐。

于世珍没管他，粗略翻了一下评估报告，旋即嘲讽似的将报告扬回桌上，好整以暇望着林屿清，“说说吧，你对顾近月这个患者的缓和疗护有什么想法。”

林屿清：“患者预计生存期在三个月内，KPS评分58，疼痛评分为4分，精神状况良好，因体内器官在逐渐衰竭，开始出现食欲不振，恶心、失禁等躯体症状，并且，患者还有高血压等共病，在舒缓躯体症状的YAO物使用上需要注意副作用。”

于世珍：“就这些？”

林屿清顿住，犹豫道：“还有……患者病床边的柜子，收藏着几件旗袍，针对患者心理健康上需要留意。”

进病房前，林屿清看到顾奶奶恋恋不舍将旗袍收起来，但其实每一个进来这里的病人都知道，他们有很大可能已经不会再需要病号服以外的衣服了，顾奶奶

于世珍了然，一只手指轻敲了下桌面，声色严厉：“林医生，从进入314病房开始，你就犯了大错，你知道是什么错吗？”

林屿清一愣，只是看着她。

于世珍：“第一，在患者面前说自己还是个规培生，这会让患者对治疗产生不信任的心理。”

林屿清并不认同，“我只想对自己的患者负责，不想隐瞒任何事，如果顾奶奶需要换主治医生，我随时都可以配合。”

“还顶嘴，我是带教你是？”于世珍翻了个白眼，“第二，针对不同患者需要有不用的问诊方式，一些类似于失禁这样的问题，如果患者不愿意聊，没必要那么直接问。”

在问到是否失禁这个问题上，顾奶奶确实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的。林屿清只觉得在确认患者情况，没有什么好避讳的，却没想到顾奶奶的情绪。

“咚咚咚”，于世珍抽出钢笔，敲了敲窗外。

“最后一点，林医生，我们安宁疗护科守护的是患者的最后一段路，除了针对患者，还有患者家属的心理健康问题，也在我们的治疗范围之内。”

在于世珍示意下，林屿清走到窗边看下去，只见顾彩虹和她的几个同学整整齐齐坐在科室外的台阶上，顾彩虹低着头。双手捂住脸，似乎在哭，其他同学围在她身边在讲话。

于世珍：“这是顾近月的孙女吧，你在问询时完全没问患者和孙女的关系如何，是否需要家属心理诊疗帮助，这是你的失职。”

这一次，林屿清不再反驳，他看着顾彩虹，蹙起剑眉。

“那我应该做什么？”这在他的知识盲区之外。

于世珍无语：“从现在开始，患者的家属也是你的责任，去把那个小姑娘哄好了，回来给我交一份报告。”

林屿清：“……我没修过心理疗护。”

于世珍看出来他不想去，阴恻恻笑了笑：“这是你的安宁疗护第一课，要是不想去，那就辞职回家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