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冷霜来也
月妈妈哑然。
叶景淮问她:“你了解鹿昭吗?”
月妈妈一甩帕子,“我就知道他是独自上京赶考,还有哮喘,长期要吃YAO。这男人啊,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再不济呢,身体总要康健!这鹿昭是哪哪都不沾,空有一点才名,就把我们家素儿迷得神魂颠倒……要不是她极力作保,我可不会留男人住在楼里!”
这人也算有本事,写得一手好词,颇受小姐们青睐,慢慢的,名声就在汴京的青楼圈传开了,也终于有了余钱。
但他应该是穷怕了,一直很节约,也没有搬出去另寻住处。
叶景淮:“他家里情况呢?”
月妈妈:“不知道,我对穷人的家不感兴趣,你去问素儿吧。”
叶景淮了然,掏出一张银票。
月妈妈的脸都要笑皱了,立刻领着他们到了冯素房间。
叶景淮率先注意到悬挂于一侧的画作,那画中的妙龄女子顾盼生辉,神采熠熠,一袭素衣如清水出芙蓉,旁边还题了首婉约含蓄的诗词,更添雅致。
月妈妈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即解释:“这是鹿昭特意为素儿所作,这画中之人、画中之词,可谓是相得益彰,美到了一块儿啊。”
叶景淮颔首:“此画笔法飘逸流荡,字迹气势磅礴又不失端庄秀丽,颇有几分颜体风范,确是佳作。”
苏幕画察觉到月妈妈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叶景淮身上,“你想到了什么?”
月妈妈一惊,就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稀奇地看着叶景淮,“这么一看,叶郎君的身形也与鹿昭神似呢。”
说话间,冯素也从里间走了出来。她已经换回了平日装扮,果真是人比花娇,美貌倾城,可惜一看到苏幕画和叶景淮,眼中便有恨意闪过。
“素儿,这两位贵客想了解一下鹿昭,你好好招待啊。”月妈妈完全没发现冯素的抗拒,临走前,还笑眯眯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而那冯素一等月妈妈离开,立刻变了脸色,怒瞪苏幕画:“你这个杀人凶手!竟然还敢出现!”
她气得脸色涨红,抄起一个花瓶被叶景淮夺走,搬起圆凳又被拍飞,折腾半天下来,苏幕画是完好无损了,她自己倒累得气喘吁吁。
苏幕画喝了口叶景淮刚沏的茶,“冷静了?”
叶景淮提壶,替她将茶再次沏满:“她是累得没力气。”
苏幕画想了想,不管她是真心还是被迫,如今总是能听人说话了,便道:“将你知道的,和鹿昭有关的事,都说出来。”
叶景淮不赞同地睨了她一眼,觉得她非常不会说话。
果不其然,冯素又开始火冒三丈,“我凭什么告诉你!”
她双目充血,漂亮的脸蛋竟显得有些狰狞,“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我要你给鹿昭陪葬!”
叶景淮心有不悦,挡在苏幕画的身前,阻隔了冯素仇恨的瞪视。
他耐着性子,试图让冯素冷静,“目前尚未找到鹿昭的尸体,他很可能还活着。”
冯素神色微动,竟有一丝期盼。
苏幕画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冷水,“他死了。”
她不喜欢叶景淮给冯素希望的行为,直截了当道:“我亲眼看着他咽气。”
叶景淮当即反问:“那你把尸体藏哪了?”
若换了旁人,肯定会下意识地作出回答。
但苏幕画没有,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叶景淮一眼,慢慢道:“忘记了。”
叶景淮心怀遗憾,又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欣慰,若她真被轻易骗出了真话,就不像她了。
他意有所指:“你记得自己杀了人,却忘了藏尸地点?”
苏幕画:“自然,这脑子想记得什么,忘记什么,又不是我能操控的。”
叶景淮:“可你现在就操控了。”
苏幕画微扯唇角,露出抹假笑。
叶景淮正要再说,却蓦然觉得身边有股灼热视线,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濒临爆发的冯素。
经他们旁若无人的聊了半天,冯素终于忍无可忍,“你们给我滚!滚啊!”
……
出师不利的叶景淮和苏幕画,滚回了丞相府。
两人之间的氛围依旧紧张,苏幕画倚靠在马车里,讥讽道:“就你这张嘴,不把人气死已是万幸,还想博人信任?”
叶景淮:“彼此彼此。”
府内道路宽阔,还特地修了条车道。
叶景淮架着马车,慢悠悠地往她院子方向赶,心里却在暗暗考虑,既然他们两个人都不适合去问话,那就只能倚仗邵元了。
此人虽立场相悖,但也勉强算是正直之人,何况都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了,总不至于连套话都失败吧?
咕噜噜。
苏幕画的肚子叫唤了起来,她低头看了眼,又默默闭眼。
叶景淮单手撩起竹帘,她立刻冷声否决他猜想:“我不饿。”
咕噜噜,咕噜噜,肚子又叫了两声。
“你的肚子比你诚实多了。”叶景淮放下竹帘,加快了驱赶马车速度。
王甫对她这个仅有的血脉,还是极其疼宠的。
她这院子的朝向仅次于王甫的主院,冬暖夏凉,奇石遍布,还种了不少外面看不到的名贵花草。
四时四景,各有千秋,让王甫养在后院的十几个少妻们分外眼馋,动辄就要跑来观花扑蝶。
都说王甫少妻成群,是为生个儿子出来,可惜除了早亡的正妻……也就是苏幕画的生母,其他人皆无所出。
不少人暗地里笑王甫,说他是做多了坏事遭了报应,这才没法传宗接代,开枝散叶。
马车幽幽穿过遍植芍YAO的林子,带出一阵幽馥香气,花木掩映间,可见一座精巧繁复的阁楼立于眼前。
叶景淮在一侧勒停马车,将她送入堆满书籍的闺房,又再三嘱咐看守在院中的侍卫和婢女,务必要盯紧她,绝不可放任她独处,然后才快步去了厨房,准备吃食。
在厨房里,他看到一名黑衣少女,正狼吞虎咽地啃着包子。
他目光短暂停留又离开,就好像没看到她似的,自顾自地处理起食材。
黑衣少女一下子拿不住他是真瞎还是假装,毕竟没瞎的看到她,必定会大喊大叫召来侍卫;可若是真瞎……他怎么可以熟练地洗菜切菜?
正想着,叶景淮已经离开去拿碗碟了,黑衣少女咬着包子跟上去,抬腿拦住了他。
她想试探他情况,谁料叶景淮目不斜视,避也不见避地迎上来,黑衣少女正要觉得他是真瞎,就感觉腿部被块钢板狠狠一撞,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怎么会这样?!
她不可思议地趴在地上,缓了半天才意识到,那瞎子居然把她撞出八丈远?!
这不可能!
她不信邪地爬起来,飞快冲回去,叶景淮已经开始炒菜了,大火映照在他如画的眉眼间,蜿蜒出一片暖融,竟是完全有别于以往的高高在上。
她完全不被美色所惑,上去就是一顿连击,劈砍击打,出招速度越来越快,带起赫赫风声。
然而叶景淮精准避开了她每一招,还效率非常高得炒出三菜一汤,放上托盘。
黑衣少女的招式都快打出残影了,“你在听声辨位?通过风声预判了我的出招?”
叶景淮单手端着托盘,实在被她弄得烦了,以手为刃,正中黑衣少女侧颈。
叶景淮冷斥:“吃完速速离开。”
冷霜如同一具挺直的僵尸,怎么倒下的又怎么起来,“你看得到我?”
她有些惊异,未了又觉得庆幸。
就是说嘛,怎么可能会有瞎子的武功比她强,这不符合常理!
眼见着叶景淮白衣一闪,已经消失在视线尽头,黑衣少女几个起落追上他,“你是丞相府的下人?”
叶景淮还未回答,她便连珠炮地发问:“你这几天可有见过宣威将军的次子、傅家军的都先锋、冷霜的表弟,傅钦!”
叶景淮:“……冷霜是谁?”
冷霜自豪昂头:“在下。”
叶景淮沉默了。
没得到答复,冷霜也不气馁,重复问了一遍、两遍……在第四遍时,叶景淮深呼吸,强自忍住了捏碎托盘的冲动。
叶景淮:“他在牢里。”
冷霜惊愕,“居然被抓了?”
她就说,怎么进来好几天了也没见人,合着是身陷囹吾了。
冷霜身形一闪,没了踪影,叶景淮被她吵得脑瓜子嗡嗡,刚缓解了一会儿,旁边的木芙蓉树间突然倒挂下一道身影,正是去而复返的冷霜,“你们的牢房在哪?”
咔嚓。
叶景淮终究是捏裂了托盘,“他在大理寺的牢房。”
嗯?那可不好劫。
冷霜向来不涨他人志气,但大理寺属实难搞,她郁闷道:“真是笨蛋,偷个庚帖也能走错门。”
叶景淮的头上缓缓升出一个问号:“庚帖?”
冷霜哑然,她自觉失言,捂嘴想要遁走,却被叶景淮的一句缠住。
叶景淮:“庚帖在东面暖阁。”
冷霜先是一喜,继而好奇:“你要背叛王甫?”
叶景淮面无表情:“我从来就不是王甫的人。我只属于王平安。”
冷霜了悟,“难怪表弟要退亲,原来他这么有自知之明。”
叶景淮自是知道傅钦和王平安的娃娃亲,却没想到不止王府要退亲,连那傅家也不甘示弱。
冷霜感慨:“有你这么个姿色艳绝的面首陪在身边,表弟还怎么博得王小娘子喜欢。”
叶景淮:……
说谁面首呢?
“这婚退的好,一别两欢,各生欢喜!”冷霜来去匆匆,声音遥遥传来:“多谢面首兄告知庚帖下落,咱们有缘再见!”
叶景淮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会儿,才将这段小插曲抛诸脑后。他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苏幕画面前,却没得到她半个眼神。
她不肯配合吃饭,他也没办法硬塞,只能陪着她干坐着,一起挨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突起喧哗——
“有贼啊!”
“她往前面跑了!”
冷霜从半开的窗户里探出个头,原本机J的神色,也在看到叶景淮时变得热情,“面首兄,想不到这么快就重逢了!”
叶景淮移开视线,只当没她这个人。
冷霜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有些泄气,正是这时,她发现了躺在贵妃榻上一动不动的苏幕画。
冷霜好奇:“这位小娘子是?”
苏幕画没睁眼,就维持着躺平的姿势,幽幽开口:“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
冷霜疑惑,看向叶景淮:“她叫苏幕遮?”
叶景淮摇头。
苏幕画又吟了句:“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冷霜眉头紧皱,“这都不是一首诗啊。你到底叫什么?”
苏幕画又重复了遍。
这回轮到冷霜沉默了,半晌才重复了她吟的两段诗,“你叫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苏幕画深沉点头。
叶景淮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叫苏幕画。”
冷霜倒吸了口气:“这小娘子也是王平安养的?王平安这又养女又养男的,真是荤素不忌,男女不限啊。”
叶景淮:“她的另一个名字就叫王平安。”
冷霜再次沉默了,好半晌才蹦出三个字:“玩得花。”
苏幕画闭着眼睛问:“你又是谁?”
叶景淮截住了冷霜将要宣布的一大串头衔,精简回答:“冷霜,你前未婚夫的表姐。”
苏幕画纳闷:“你来丞相府做什么?”
冷霜:“偷庚帖。”
苏幕画嘲道:“怎么,傅家想与王家退婚?”
冷霜咦了一声:“应该是表弟不想与你成婚。”
苏幕画:“怎么?看不惯我养面首?”苏幕画瞥了一眼叶景淮。叶景淮回以微笑。
冷霜打了个哆嗦。
她再一次庆幸傅钦的退婚想法,这苏幕画不是傅钦能拿捏的小娘子。
不过偷庚帖一事算彻底黄了。
东暖阁守卫森严,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她自觉不敌那群全副武装的精锐,就想着换个法子。
冷霜:“如果没有庚帖,还有何种方式退婚?”
“我。”她话才刚出口,便被冷霜打晕。
叶景淮刚给苏幕画倒了杯水,一回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你在做什么?”
冷霜直言:“掳她,威胁王甫。”
叶景淮:“你当我是死人?”
不就是打架吗?冷霜立刻摆出攻击姿势,一句‘来吧’还在嘴边,叶景淮就快准狠的弹出一枚碎银,将她击晕。
他捡回碎银,收入袖中,又招来侍卫,嘱咐:“把她丢去傅钦那边。”
侍卫领命而去,屋内就只剩下他和苏幕画。
叶景淮弯腰,将陷入昏迷的苏幕画抱起来,她轻的像是一片薄雪,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他微微皱了眉,抱她入了内室,小心翼翼放到床上,解下层叠纱幔。
安心睡一觉吧。
他暗暗想着,也不知道明天醒过来的,是王平安还是苏幕画。
……
翌日,天才刚擦亮。
躺在床上的小娘子长睫微颤,慢慢睁开了双眼。
叶景淮有些期待地凑近,却只见她嘴唇微启,开口便是一句:“毁灭吧,我累了。”
还是苏幕画啊。叶景淮沉默着,心里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叶景淮伺候她起身梳洗,顺便提及今日安排:“待会儿用完早膳,我们就找邵元,一起去月秀楼。”
苏幕画:“哦。”
叶景淮对她的配合感到惊奇,不得不J惕:“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苏幕画恹恹道:“怎么会呢。我也需要找到尸体定罪,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小娘子,大理寺又来人了。”丞相府的管家前来传信,顾及着男女大防没有进门,“还是为着傅郎君的事,相爷说人放不放出来,交由您定夺。”
作者有话说 :第一案《无尸之指》